【妖刀记】第十八折 北关七日,澹台遗恨 科幻武侠
妖刀记(18)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【第十八折 北关七日,澹台遗恨】
独孤天威笑道:“本城有刀皇传人做典卫,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来耀武扬威。耿照,你跟你师傅好些年没见了罢?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,你师傅若未埋进土里,不定便来与你相见。” 胡彦之陡然省觉:“原来这厮打的是这主意!” 放眼当今天下,要有哪个能在刀艺声望上盖过“八荒刀铭”岳宸风的,被尊为刀中之皇的“奉刀怀邑”武登庸恐怕是不二人选。消息一出,武登庸若然在世,极可能上流影城来找徒弟,届时六月初三秋水亭一会,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。 退一万步想,就算耿照不是刀皇传人,又或武登庸撒手人寰,这一着也足以打乱镇东将军府的布局,慕容柔被迫应变,仓促之间,便有可乘之机。胡彦之几乎要喝起彩来,暗自捧腹:“说他傻,这厮还一点都不傻。‘引武登庸对付岳宸风’虽然异想天开,却不失为妙着。所谓:‘盲拳打死老师傅。’独孤天威胡乱出手,这下可有人要头疼啦。” 迟凤钧与南宫损对望一眼,显然也想到了一处,找了个借口,并肩起身告辞。 独孤天威眯起小眼,懒惫挥手:“不吃饭便快滚蛋!留你们吃点喝点,倒像灌毒似的,一个跑得比一个快,忒扫兴!不吃啦、不吃啦。”把几上碗碟一推,起身道:“我睡午觉去。那阿傻给我照看好,本侯与岳某某赌局未竟,谁敢伤了本侯的押注马儿,我抄他全家!”阶下几名内侍慌忙来扶,将他搀下了不觉云上楼。 主人离席,染红霞姊妹也一齐起身。横疏影送迟凤钧、南宫损等下楼,抚司大人与秋水亭之主的身份非同泛泛,染红霞久历江湖,通达人情,也领着黄缨,随横疏影一同送客。 胡彦之打了个酒嗝,面颊胀红如血,踉跄倒退几步,靠着梁柱摇手道:“哎哟,居然喝醉啦。两位走好,请恕……请恕在下不送。” 迟凤钧暗忖:“天门掌教的亲传弟子,于应对进退之上,竟还不如水月停轩的女流。谣传近年天门派系纷乱,几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壮的野心,鹤着衣节制无门,早晚生变,看来不假。”面上不动声色,拱手道:“胡大侠是江湖豪杰,潇洒自任,本就不拘俗礼。就此别过。”南宫损杖剑悬腰,负手拾级,倒是头也不回,楼板下依稀能听见他严峻的冷哼声,充满了轻蔑与不屑。 独孤峰一声冷笑,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,也率一干金甲武士同去。 横疏影临下楼前,回头吩咐道:“你先扶胡大侠回房去。”莲步欲移,又抛下一句:“少时在挽香斋等我。”耿照听命惯了,躬身答应:“小人知道了。”横疏影责怪似的瞥他一眼,耿照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,怔怔看着人去楼空一片风,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淡淡血味。 “你现下是亲王府里的七品典卫啦,哪来的‘小人’?”胡彦之低声取笑: “一县县令也不过就从八品,还比你小了不只一级哩!我的典卫大人。” 耿照见他脚步蹒跚,身子一离梁柱,便歪歪倒倒起来,只怕是真醉了,赶紧上前搀扶,一边小声埋怨:“还不是你害的!现在……该怎生是好?”胡彦之笑个不停,片刻才缓过气,低道:“先扶我回房去。”话刚说完,“呕”的一声,一口血箭仰天喷出,几乎一跤坐倒! “老胡!” 胡彦之连呕几口,血污逐渐由黑转红,胀红的面色不住变换,乍红乍黑,倏地又转成透出青气的煞白,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许血色。 “有……有没有人瞧见?”胡彦之低声问道。 耿照搀着他四下眺望,摇了摇头。 “先……先离开这里。” 两人相扶下楼,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长廊上。胡彦之深呼吸几口,足下不停,一手搭着耿照的肩膀、另一手扶着栏杆一路前行,渐渐恢复元气。 “那厮掌力之沉,是我平生仅见。”胡彦之恨极反笑:“那股劲力就像蛆一样,一沾即入,钻埋之深、散布之快,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,顿失感应,潜伏待发。我及时以天元掌卸去劲力,但还是中了一丝;暗使真气运行一周天,只觉各处不顺,却不知劲力究竟潜伏何处。” 耿照忆起先前露台之斗,不由一凛。 “岳宸风?” “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,哪路货练哪门功。人是阴险卑鄙,掌也是阴险卑鄙。呸!”胡彦之低头啐了口血唾,恨恨说道:“这路潜劲爆发之时,势如雷电霹雳,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,绝非吐血这么简单,恐怕五脏六腑已然爆体而出,死成了一团烂肉。” 耿照听得心惊胆战。用手掌沾一沾身子,人便会碎体而亡么?这哪里叫武功,根本就是伤天害理的妖法! “不,”胡彦之纠正他:“岳宸风那厮虽可恨,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却不是外道旁门,须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练苦修,方有这等造诣。我听说虎箓七神绝中有一门名唤《紫度雷绝》的掌法;那厮所用,约莫如是。” 耿照蹙眉道:“他若以卑鄙的手段,夺了阿傻的家业及祖传武学,又怎能青出于蓝,练得比阿傻的大哥还厉害?”胡彦之摇头:“唯一的可能,就是岳宸风本就身怀高明内功,由内而外,贯通了虎箓七神绝。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,自然有所不及。” “他的武功若胜过岳家传人,又何必费尽心思盗取七神绝?” “这……我也想不透。”胡彦之沉吟道:“情报太少,臆测毫无意义。待阿傻醒转,再好好问他一问;也得走一趟王化镇,查查‘夜炼刀’修玉善是否当真遇害,那把天裂妖刀又是从何而来。”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禁园,胡彦之的气色尽复如常,脚步不再虚浮,看来便如普通的醉酒之人,丝毫看不出身受内伤。“我所练的武功,内息根基全在轻功之上。”胡彦之笑着解释:“盘膝打坐那一套,对牛鼻子比较有效,偏偏我越是走动,周天搬运的效果越好,走多了气血畅旺、身轻体健,可比什么针药补丹都强。” 耿照听他说得逗趣,也跟着笑起来。胡彦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头,居停独立,屋舍之外还有一片宽敞的小园,供策影坐卧歇息。 昨夜,流影城内负责马匹的龙厩司动用了十来名壮汉,本想将它拉进马厩,谁知策影一靠近厩舍,厩里的马匹便骚动起来,相互践踏、以头吻撞击护栏,状若疯狂。那龙厩司管事养了二十几年的马,从未见过这等情事,喃喃道:“若未亲眼见着,光听这声响骚动,还以为我牵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虎……这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莫可奈何,只得如实回禀世子,任它自去。 这一对悍马、浪子的组合既是麻烦人物,自要安置在离群索居之处,免生事端。耿、胡二人越走越僻,所经处廊庑曲折、檐荫低深,四周悄无人语。 耿照见无人打扰,终于忍不住问:“老胡,你为何说要我是刀皇传人?那位武登庸武前辈,又是何等人物?”胡彦之笑道:“就知道你捱不住。我且问你,现今统治东胜洲大好江山的,是哪一家哪一姓?” “是白马王朝的独孤氏。” “在独孤氏之前,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临大地?” “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。” “挺厉害的嘛!”胡彦之故作惊奇,乜眼笑问: “那么在澹台氏之前,东胜洲又是谁家之天下?” 耿照楞了一楞,呆呆摇头。胡彦之丝毫不意外,怡然道:“在碧蟾王朝的三百年盛世之前,天下是金貔王朝公孙氏的天下。公孙氏以武功开国,历代皇帝均享有‘武皇’之称,精刀通剑,亦擅掌法内功,皇族中人人会武,高手辈出,在古今帝系里更无第二家。” 但武登庸并不姓“公孙”,耿照心想。 胡彦之早料他会有此问,没等开口,继续道:“拳头或可打下江山,却无法千秋万载。金貔王朝最后一任武皇骄奢荒淫,国家早已如华宅朽柱,看似金碧辉煌,实则风雨飘摇。他老兄还执意发动战争,打算征服南陵道诸国,谁知在青丘国九尾山吃了个大败仗,六军崩溃,武皇死于乱兵,重臣澹台公明乘机窜立,天下就此易主。 “武皇虽死,公孙氏遗族仍还有许多高手。澹台公明将他们封到北关道的武登一地,特许免贡不朝,屯兵自治,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国。公孙遗族感恩戴德,自愿为碧蟾王朝守卫北关,为表臣服,历代族主均以‘武登’为姓,不再自称公孙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耿照会过意来: “这位武登庸前辈,便是金貔王朝公孙遗族的首领?” “正是。”胡彦之点头。“武登庸是遗族中百年难遇的奇才,文武兼备,将‘神玺金印掌’、‘皇图圣断刀’两门绝学练得出神入化,被誉为是天下第一刀,平生未尝一败。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欢他,不但封他做镇北将军、北关道总制,还把最钟爱的女儿灵音公主嫁给他;既是重臣,又是驸马,武登庸手握北关道十五万大军,堪称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,声威当世无双。” 耿照恍然大悟。 难怪城主说武登庸“与太祖武皇帝齐名”,独孤弋十八岁继承家业,成为东海独孤阀的家主,同时也继承了“镇东将军”一职,以及世袭一等侯的爵位。两人均是少年得志,一镇东一镇北,手握大兵,更甚者都还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,堪称一时瑜亮。 “当时,天下有五大高手,被公认最有资格角逐‘武功天下第一’的名头,号称‘五极天峰’。太祖武皇帝与武登庸同列其中,从年轻到老,这两个人便不断地被天下人拿来比较:比谁武功强、比谁功名高,谁最后横扫寰宇,威加四海;谁又为君王了却天下之事,而后飘然引退,赢得生前身后名……” 耿照想象两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,从年轻竞争到老,其中一人为了天下苍生,终于向另一位伏首称臣,两人携手扫平天下,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。故事的尾声,那位被认为退让已极的前朝驸马、镇北大将军,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难以想象的退让,他谢绝封赏,舍下族民,穿着蓑笠泛舟于江湖,从此消失踪影—— “……冒名武登庸的徒弟,至少有三个好处。” 胡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。 “第一,‘皇图圣断刀’没有其他传人,与刀皇交过手的,没死也七老八十啦,多半眼歪嘴斜、瘫在床上,不怕有人跳出来指认你的刀法。第二,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学有项特性,恰好当作烟幕,用来解释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,有时很管用,有时又不怎么称头。” 耿照面上一红,还是抵不过好奇心,忍不住问:“是什么特性?” “据说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功,与命格息息相关。”胡彦之笑道: “想当然尔,若无帝王之命格,自然练不成专为帝王创制的武功。人家问起你为何学不到家,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于万一,你便两手一摊,无奈耸肩:‘我是龙口村来的穷小子,又不是皇帝命,刀皇前辈教了我三天便走人,已经不错啦!’” 耿照忍笑道:“这个我会说。‘我是龙口村的穷小子……’”胡彦之噗哧一声,两人相对大笑。半晌笑累了,耿照才揉着肚子弯腰吐气:“老……老胡,世上真的有对应命格的武功么?我虽没怎么练过武,总觉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关系。” 胡彦之摇头。 “我也不知道。多半是骗人的罢?帝王之家编了出来,用来唬弄无知百姓的。” 他揉揉心口,缓过一口气来,悠然道:“武学锻炼的是身心手眼、气息内劲,瞧不出与命格有甚关连。再说,若真与命格相关,那公孙家的人在学武之前,岂不是要先学算命,秤秤自己的命格,要不练到七老八十一事无成,才知是‘命格不符’,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么?” 耿照想想也是,不禁失笑。 胡彦之续道:“第三个好处,刀皇其人,料想已不在世上,更不会巴巴跑来揭你的底。异族攻破白玉京时,武登庸之妻灵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杀殉国,据说刀皇伤心欲绝,每为太祖武皇帝做先锋时均抱死志,历经千百阵犹不可得——谁教他武功太高,想死也死不了。 “你想想,一个人活这份上,也算是生不如死了。既无生趣,岂能长生?连武功盖世的太祖武皇帝都已不在人世,‘五极天峰’同命雕零,如今余者寥寥,刀皇也应约如是。” 耿照不胜欷嘘,忽然想起:“当年异族南下,一路踏平白玉京时,北关镇将便是这位武登庸前辈罢?他武功如此高,又有十五万的军队,异族岂能轻易斩关,直捣都城?” 胡彦之微微一怔,笑道:“你实在是个很懂得听问题、又懂得问问题的贼小子。谁要是被这副老实外表骗了,当你是枚大蕃薯、楞头青,早晚要吃亏的。”耿照皱眉道:“老胡,你这话听起来,怎么像是在骂人?” “当日武登庸若在北关,说不定碧蟾王朝便不会灭亡了——这样的说法,至今还在天下五道间流传。坏就坏在:当年异族入侵之时,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,更未向兵部告假,连北关大营的参谋也不知其下落……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,谁也不知去了哪里。”胡彦之道: “十五万北关守军里,只有五千是直属武登庸的部队,由武登遗民组成,战力最强;其余各部均有所属,分布在北关道各处,那些个太平军头平日威福惯了,只听镇北将军府的号令,谁也不服谁。 “异族入侵之日,北方尚无婴城防护,据说那鬼神般的异族军队不到一日便突破了封锁,迅雷不及掩耳地斩关南下,沿途遭遇的军队全被歼灭、尸骨无存,各驻军肝胆俱寒;没有镇北将军的虎符亲笔,无人愿意出城血战,眼睁睁看异族的黑血骷髅旗旋风般一路南下。仅仅是迟了七天,白玉京便即失陷。” 等武登庸赶回射平府时,世上已无一名姓澹台的皇族。 大火烧毁了白玉京,六千多名皇族之尸陈于城郊祖陵,身首分离,死状凄惨。 而在镇北将军府迎接他的,是灵音公主闻讯之后悬梁殉国、已然冰冷的娇躯。容颜倾世的公主有着一颗丝毫不让须眉的刚烈之心,远比她的王室兄长们更有气魄。她以一死来向丈夫表达内心无尽的痛苦与愤怒,指责他辜负了父皇的托付,因擅离职守而导致国家灭亡。 不久之后,异族又突然无故撤兵,央土无主,各地军镇应势崛起;北关道多有骄兵宿将,顿时分裂割据,乱成一团。将军府内的幕僚纷纷劝武登庸自立为皇,武登遗民更是一心盼望能复兴金貔王朝,最后武登庸却选择投入独孤弋麾下,只因独孤弋打着为澹台王家复仇雪恨的大旗。 “……对前朝来说,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。他擅离职守,导致北关防务的指挥系统崩溃,无法抵挡异族;但他最终没有据土自立,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下,加速了天下一统的进程,不知避免了多少无辜牺牲,又教人十分敬佩。” 胡彦之耸肩一笑:“我若是他,应该也会选择退隐罢?这一身的功过实在太难议啦,今生不该负的也负了、不该舍的也舍了,其中的是非曲直,恐怕只能留待后世评说。”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、茕茕独立,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阳平原的景象,不禁缩了缩脖颈,说不出的清冷寥落。 (他……应该十分后悔吧?) 如果能够,他愿不愿用一身武功、一族兴复,甚至是一己生命,换取那迟到的七日?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,他还会不会离开射平府、离开北关道,离开那貌美却刚烈的公主妻子? ——抱持着这样的悔恨,人要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? 他开始有些了解,老胡断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,益发觉得心虚:“我……能冒认是他的弟子么?这样的人,这样的苦…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的名讳?”低声道:“老胡,我们这样子骗人,岂非很对他不住?我……我不想这样。” 胡彦之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,淡然一笑。 “你别听岳某某乱放狗屁。名位有时确如浮云,但有的时候,却是救命应时的万灵药。正所谓:‘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’你若只是打下手的小厮,今日独孤天威追究起来,也只能拿你当奸细查办。要不,该怎么解释一名下人竟能在天裂妖刀之下来去自如,解了‘八荒刀铭’的断头之危?” 他见耿照默然无语,又道:“况且,阿傻虽暂时保住了一命,然而独孤天威那宝贝真让他同岳宸风打擂台的话,肯定白送一条命,你想不想救他?还有你那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义,他私放了我们,这事早晚教独孤峰知晓。这个你要不要救?” 耿照听得热血上涌。他与阿傻萍水相逢,怜其失聪,又想起了家乡的姊姊耿萦,这才无法袖手;但葛五义却是受自己的连累,万万不能舍下不管,大声道:“当然要救!” 胡彦之冷笑:“但执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,想救哪个?只有刀皇的弟子、堂堂七品典卫的耿照耿大人,才有机会救人。”典卫一职原本是亲王府内的侍卫长,相当于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,品秩甚高,却毋须实际任职,逐渐演变成亲王重臣们用来笼络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。寻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,实属不易。 耿照无言以对,肩膀垂落,神情十分气馁。 胡彦之道:“小耿,我不是害你,是想帮你一把。你若想调查妖刀之事,这七品典卫的身份十分受用,决计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。”见耿照猛然抬头、满脸震惊的模样,他嘿嘿一笑,低声道:
“明天,我让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装辎重队,往龙口村接你父亲和姊姊入城。你今日在不觉云上楼插手天裂妖刀之事,虽救了岳宸风一命,可别奢望他会感激你。你当众扫了他的颜面,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,难保不会牵连你的家人。” 耿照感激之余,心中不禁掠过一抹寒意。 他并未天真到以为岳宸风会感念他的出手,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:随着“耿照”这个名号为人所知,如姊姊、父亲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,竟也成了“八荒刀铭”岳宸风及镇东将军府的对头。昨夜长孙日九的提醒言犹在耳,今日竟已不幸应验。 江湖之险恶,令耿照不寒而栗,喃喃脱口:“原来我竟救错了他。” 横疏影轻哼一声,怫然不悦:“你午间于禁园,没做对过一件事。”她若狠狠责骂一顿,耿照心里或许好受些,此刻只觉满腔歉咎,既心疼她此后将无止尽的劳心劳力,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,又恼自己无力解决困难,低头道:“小人知错……”陡地想起横疏影的叮咛,讷讷闭上了嘴。 横疏影叹了口气,玉手轻覆书柬,轻声道:“我倦啦,你先下去罢。有什么事,我们明儿再说。”耿照还待开口,她一舞纱袖,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。耿照莫可奈何,长揖到地,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。 如果能够,横疏影其实还想再留他片刻。倒也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,只是看着这个有时精明、有时又憨傻得可爱可笑的少年,便不由自主地轻松起来,就像……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,便是说说笑笑,聊些不着边际的话也很开心。 但今夜不行。横疏影另有要事,不得不打发他离开。 她一回到挽香斋,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,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帐册图卷里,旁人看来直是藏叶于林,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。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路的横疏影来说,那淡黄色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眼,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思考模式,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,模样张牙舞爪。 ——“回帖”已至,刻不容缓。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,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,拓印似的断续痕迹透着一股邪气,仿佛是某种禽类所留。横疏影目送耿照走远,小心地闭起门窗、放落纱帐,确定四下无人之后,才将纸笺靠近烛火。 烛焰一攫纸尖,“噗!”绽出一蓬青烟,吞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,并不散逸,一下化成巨大钩喙,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,最后幻化成两道盖天鹏翼,抖擞着向虚空中飞去,眨眼消失不见,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。 青鸟,本就是仙人的使者。这是仙人之间的秘密信号。 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,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义,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横疏影便已记熟。收到青鸟笺后,必须在规定的时限内赶至,没有理由、没有借口,不惜一切代价。“绝对服从”,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;由地狱重生的恶鬼们,除了复仇的目标与自身的欲望,在世上只剩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对象。 ——是夜子时,九幽泉下;古木鸢令,“姑射”聚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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